阿斯巴甜收割机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飞电

王晰/阿云嘎,斜线无意义。阿加晰以外自由心证

RPS与真人无关;时间线不考

全文1w5,建议选择合适时间一次性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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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目过半王晰的身体就开始受不住,跟他亲近的几个朋友发现得早,一个个去劝他,他嘴上说着好好好,实际上该耗在练歌上的精力并没减损半点,说不动也只能随他去。后来大伙看着他日渐形销骨立,终于有一天晚上引起众怒,王晰精神头恹恹,平素语速又慢,都找不着间隙像平时里那样回两句“好好好”哄过去,就被阿云嘎趁机打包进了医院。

吊瓶里的药水一点一滴落得很慢。王晰不想耽误时间,更不想耽误阿云嘎时间,默默推输液器滚轮想把速度调快,被阿云嘎一把捉住,把滚轮推到最头头——比原来还慢了。

王晰无语,嘎哈呢?

阿云嘎怕扯着输液管,轻轻把输液器放回去:打快了疼的。

王晰有时候嫌弃他不会说话,有时候嫌弃他说话嗲。阿云嘎这一句两样都占了,王晰就不想理他,扭头看电视。

放输液器的时候阿云嘎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两只手轻轻一擦而过,阿云嘎下意识回手握住了他。

王晰的手冷得像冰。

冷冰冰的液体和夜晚的寒风一起打进他的血管,怎么会不冷。

他手背嵌着一根针,阿云嘎不敢乱碰,只能拢住他五根手指,另一只手想去贴他掌心。

“行了行了,哪那么娇气?”王晰嘴上故作玩笑,要把手抽回来。

阿云嘎忍不住跟他辩解:“不是……”仍想去暖他的手。

王晰声音一沉:“阿云嘎。”

这下没有人再说话了。

血开始从针管里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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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晰认识阿云嘎很久了。

是一几年的夏天。蝉声很燥,王晰来北京不久,在学校门口支罗了一间海西书报亭,那时候还有人看报纸,也有人看杂志。还有汽水、点卡、电话卡,他都卖。

那个时候每个礼拜都一个男生来买杂志,一米八几的个头,发型略微浮夸,口音有点奇怪,有时候讲话尾音好像微微泛起波浪号,来买瑞丽、昕薇、时尚芭莎。

王老板心想这小伙子爱好挺特别啊。

一看他脸,剑眉星目五官英挺,顿时想法转变——给女朋友买的吧,真是个好小伙子。

阿云嘎每个礼拜都来,偶尔还买几本漫画、拓普志,在这间小书报亭能算钻石VIP客户。加上他这张脸很有辨识度,王晰记得他,又时常能在学校附近的餐馆、饮料店、网吧认出他。不过轮到王晰成了客户。

有次王晰等炒菜的时候顺便跟老板聊了两句,问他那个擦桌子端盘子忙个没完的服务员怎么回事,老板随口回道:学生仔,勤工俭学嘛!小伙子还蛮不错,动作麻利,又肯干活,家里挺缺钱吧。

王晰想起那些杂志——全是十几二十一本的,突然东北老大哥buff上头,立马就有点心酸:哪家的小丫头啊,也不知道心疼心疼男朋友。

但那时王晰还不是Low C大魔王,自己也漂流在社会下层没个落脚处,真要把杂志送他那书报亭下个月就得倒闭。

所以下一次阿云嘎买完杂志要走,王老板把人叫住了,送过去两本《故事会》,阿云嘎仔细看封面上大字,说老板我没买这个啊。

王晰说给你看送你的,又抽了本《读者》塞过去,第一次这么搞心里谜之有点害羞,立刻摆手赶人:送你的送你的,快走快走!

阿云嘎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总归知道这是好意,愣了一下笑了,露出两颗白牙:谢谢老板!

说完蹬上自行车,飞快地走了。风把白T恤灌得很满,饱胀得像八月份的青春。

 

后来阿云嘎再来买杂志,每次都有《故事会》送。王晰也记得那个白T恤的少年通常在什么时候来,带着兔牙和两根老冰棍。

两个人在闷热的下午,拌佐哇哇蝉鸣,对着一台鸿运扇吃冰棍。

王晰滋溜着雪水说,别叫老板了,整得多老似的——叫晰哥就行。

阿云嘎听他的东北口音有点想笑,拿着小木片说,诶,晰哥!

王晰从冰柜里拿出冻了一半的绿豆沙,他很会选,一捏塑料壳就知道这杯绿豆沙冻了没有、冻了多少,也知道结冻到什么手感的时候最好吃,有冰又有沙。

他选给阿云嘎的是最好吃的绿豆沙。

“哎!哥请你吃绿豆沙!”

就这样,小王老板整间书报亭最值钱的柜子,比钱柜还值钱(因为钱柜里也没什么钱)——向小鹿眼睛小兔牙齿的少年人开放了。

 

后来王晰知道那些杂志都是阿云嘎替班上女同学代购的(那时还不时兴“代购”这个词,阿云嘎带着一点快乐一点羞涩跟他说,买一本一块钱),他根本没有女朋友。

王晰惊呆了,心想那自己那些《故事会》和《读者》岂不是都亏了。

看到手边的冰棍纸,他又想,算了。

 

 

=

 

 

长沙在南方,好天气。在这边王晰经常穿破洞裤,他有好几条这样的裤子,不是破一条缝的那种,是破一块布的那种。

从节目刚开始录就穿,眼看天气越来越凉,录到正式入了冬,他还在穿。

阿云嘎问郑云龙:你不觉得晰哥那裤子太破了吗?

郑云龙说:你说啥?

阿云嘎问周深:你不觉得晰哥那裤子太破了吗?

周深说:不觉得啊,我觉得挺好看的。

阿云嘎问蔡程昱:你不觉得晰哥那裤子太破了吗?

蔡程昱说:啊?

阿云嘎说: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蔡程昱说:啊?

阿云嘎问黄子弘凡:你不觉得晰哥那裤子太破了吗?

黄子弘凡:嘎子哥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个性,fashion懂吗?年轻人都喜欢这样穿的真的不骗你,我家里也好多条呢但是我当初怕你们都是那种很严肃的老师——就是高中班主任那种你懂吧,我就不敢带来怕你们给我没收了,结果完全不会哈哈哈哈早知道我就应该带来了!这晰哥啊衣品没得说的嘎子哥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俩可以多讨论讨论诶嘎子哥你咋走这么快等等我……

 

阿云嘎觉得这几十个人一个有用的都没有,后来去市中心买东西干脆直接买了几条裤子,回去在王晰房门前还犹豫着要不要送、怎么送,王晰就正好开门走了出来——两人撞了个对脸。

王晰懵了:“阿云嘎你在这溜达啥呢?做贼啊?”

阿云嘎硬着头皮上了:“我买了几条裤子……”

“你想让我——帮你鉴赏鉴赏?”

阿云嘎说:“对。”

说完想咬掉自己舌头。

王晰说:“行啊,那你进来换上我看看。”

“不用,你直接看就行了。”阿云嘎就在门口把纸盒里的裤子拿出来,抖开。

这看得出个啥啊,王晰头大。

“还、还行吧。”睁着眼睛说瞎话。

阿云嘎像得了特赦令,手里几条裤子往王晰身上一推,留下句“那都给你了”就跑了。

王晰站在门口一脸懵圈,一转头看见黄子弘凡也一脸懵圈。

“那啥……你也要裤子吗?”

后来梅溪湖传出了阿云嘎参加节目还兼职卖裤子感动中国的故事。不愿透露姓名的爆料人黄某对此深深叹息:“如果不强买强卖就更好了,唉,但我们理解,我们都理解,真的。

 

王晰把裤子拿回去以后瞅了半天,慢慢吞吞上身试了,居然还挺合适。但他是喜欢破洞裤,又不是没有裤子。试完就把几条新裤子扔到行李箱下面,继续该咋穿咋穿。

没过几天王晰看见门把手上挂着个塑料袋,打开来,里面是丝袜。

肉色丝袜,女式的——废话,丝袜还能有男式的?

还附着一张纸条:可以穿在里面

王晰惊恐了,什么叫穿里面?穿在什么“里面”?哥就算偶尔有几件衣服是款式比较中性也绝对没穿过裙子好吧?

他一个人拿着丝袜在房间风中凌乱,幸好不是在外面,不然别人看了不得说他变态啊?哦,变态——私生粉?

王晰默默杵着发散思维,看了一眼字条试图寻找什么别的信息。最后只能知道:不是私生也不是变态。

原因无他,这个字他很眼熟。现在电子讯息用得多,信息沟通已很少用到纸笔,如果是普通工作人员或者商演友谊,连看到签名以外的机会都几乎没有。

但他对这个字迹是眼熟的,尽管只是一种模糊的印象,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只不过现在想不起来了而已。

 

 

=

 

 

人与人的交情是很淡的。尤其在网络不那么发达的年代。

不至于郑重到打电话,也没有发简讯的必要。阿云嘎以为校门口那间小小书报亭永远都会在,王晰也以为那个骑单车的男孩每个礼拜都会来。

既然这样,哪里还有必要交换号码呢。

一几年的某一天,不记得是什么季节,但那时候天气转凉,人人穿着毛线衫——不是夏天了。

王晰关掉了那家书报亭——他本来就不是个老板,他是个歌手。或者说,是个唱歌的。天冷了以后没人再吃冰绿豆沙,冰柜里剩下的几杯从冻得很好到冻结成冰坨,最后进了垃圾桶。

王晰想跟他说,我要去唱歌啦,走,请你喝碗酒去。

可是那个学生仔好像从万寿寺路消失了。

万寿寺路一号,北京舞蹈学院的地址。书报亭在这,音乐剧系也在这,这好像是一个轴心,校园、餐馆、网吧、饮料店、书报亭,都绕着它旋转,王晰、阿云嘎也绕着它旋转,所以他们得以时常交汇。

王晰走前很负责任的把书报亭顶上的鸽子粪便清理掉,方便下一任老板接手开张。

阿云嘎不是红拂也不是无双,无路夜奔也不用寻找——王晰那时候甚至不知道阿云嘎的名字,他一般叫“你“,偶尔叫弟弟——他只是想请他喝顿酒,请不到也就算了。

大家萍水相逢而已。

 

再相见已过了快要两年。王晰又回到北京,开出租车。

北京北京,带了个北字。纬度不比营口和鄂尔多斯高,却占那一个“北“字,北风萧瑟,秋夜冰凉。

那天晚上王晰开的夜车,凌晨三四点的时候开过万寿寺路,路上人很少,马路牙子上倒是坐着个男人。男人曲着腿,头埋在膝盖弯里,估计是喝多了,身边也不见有什么伙伴。

王晰看着那个人,不知道是醉了还是睡了。车子开过去,又唱着“俺们那旮旯都是东北银俺们那旮旯都是活雷锋“从岔口绕回来,开到他面前。

王晰下车走到那个人面前:”嘿?哥们?“

象征性叫唤两声,没抱对方能回应的想法,王晰刚要上手搬人,那个人倒是抬起头来了,眼睛带着饮酒熬夜的血丝,红而憔悴,像一只走失在钢筋森林里的小兽。

“是你啊……“王晰愣了一下,想叫他名字,发现自己记不得他叫什么了。

阿云嘎还记得他:“晰哥。“

”大半夜的你咋在这呢?“王晰蹲下来。

“节假日啊,我打工那里今晚人多,给的钱多,我就留下来做了。下班过宿舍门禁了,我就在这等会,早上开门再进去。“阿云嘎仔细跟他解释。

王晰语气有点急:“开门不得五六点了?这都快十一月了,你在马路上捱一夜不得冷死啊?你咋不找个宾馆招待所休息休息呢?“

阿云嘎勉力对他笑一下:“不用了,我下班都三点多了,就俩小时就开门了,没事的。“

王晰顿时就明白了,他哪能不明白呢。他一个正式的“上班族”还挤在9m²的合租房里,一个打零工到凌晨三点的穷学生哪里会去住宾馆。

王晰不可能说我给你开间房,太看低人家。只能摸摸他的头发,说:走,哥带你去兜风。

 

兜的是那辆黄黄绿绿的出租车。两个大男人坐前面,就不可能再载女乘客,免得吓着人家。王晰一连路过了几个要打车的女同志,没停,阿云嘎提醒他说有人招手呢,王晰怕他有负担,就说没看到。后来干脆把“空车”牌偷偷拿下来,载着唯一的乘客跑了一夜的北京城。

夜里的北京和白天的不同。北京是很奇怪的城市,凌晨两点和四点不同,四点又和六点不同。两点是光鲜亮丽的年轻男女,四点是落败的醉汉和摩托车,六点是如火如荼的早点摊位。

一排一排的路灯在夜色中朦胧地后退,高架桥和房屋笼罩在灰白色的雾气之中。

暖气从风口吹出来,干燥又温暖。吹得阿云嘎年轻的身体终于舒展开。

他往王晰那边看了两次,王晰就把手边的保温杯递给他:“是热茶,小心烫。“

“谢谢晰哥。“

“没事。你喝酒了?“

阿云嘎刚喝了两口,顿时不敢喝了,抠着瓶盖像犯错的小孩:“嗯……“

王晰无意指责他,没立场,也没必要。他自己也是喝过来的。看他紧张便有意缓解,语气带着笑特地拖了个长音:“那你怎么不多喝点——茶,缓缓。喝酒前一定记得吃东西,不能空腹喝酒,知道吧?“

阿云嘎低着头,说,知道了,哥。

这回是一个单字,没有前称,也没有后缀。

电台里有少数民族歌手在唱歌,壮阔而不失柔情,王晰听不懂词,也不影响他用手指轻轻敲着方向盘打节拍。阿云嘎坐在副驾驶上安静地听着,热茶的水雾遮盖住他的脸。

 

六点钟王晰请他吃完小笼包才把他送到学校门口,临下车时阿云嘎问他要电话,王晰恍然大悟,连忙互换号码,添加通讯录才想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啊?”

“阿云嘎。”又用蒙语小声念了一遍,才又补上,“在蒙语里是闪电的意思。汉语的阿是……”阿云嘎知道自己名字与内地名字不同,按习惯要用组词把每一个字告知他,这下组不出来,顿时卡带了。

王晰说没事,刚想把手机给他让他把字打出来,阿云嘎已经急匆匆去翻包了。

拿出来一沓印的A4纸。

“这是?”王晰凑过去看。

“是我们的剧本,一个音乐剧,中文名字叫《吉屋出租》。”阿云嘎提到剧就从容了,一页一页翻到他要找的那页。

一沓纸塞满宋体方块字和0.5水性笔留下的笔记,看得出他对剧本很熟悉,每张纸都被他翻得烂熟,他很快从几十页纸当中找到了自己要的那一页。

学生仔用手指点着那几个字,送到王晰面前。

“阿——云——嘎——”

阿云嘎解释说:“是这个阿云嘎。“

王晰开玩笑说:“哪还有别的阿云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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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晰坐在输液大厅的塑料椅上,手里握着一个灌了热水的矿泉水瓶。针头回血以后阿云嘎不敢再坐他那只手边,默默换到另一侧。

秋冬交际,受寒流袭击的人很多。大概因为没有小孩吵闹,病人来来往往切切杂杂,声音也都低迷。嗡嗡的交织在一起,显得嘈杂又安静,像一层薄但确实存在的气泡膜,笼罩着十点钟的输液室。

声声纷杂里,只有电视机里旅游宣传片的声音格外清晰。

王晰主动挑话题:“来长沙这么久,岳麓山去了没?”

“还没,你去了没?”阿云嘎又觉得这个问题自己很明白啊,于是替他答了,“你也没去吧。”

王晰:……

王晰忍不住在心里骂他,会聊天吗?啊?会聊天吗?!

“去了啊。”其实没去。

“啊?什么时候去的?”阿云嘎想了一下,“不可能,你哪有时间去。”

王晰:……

我的行程你清楚我清楚?搁那叭叭啥呢?

王晰阴恻恻说道:“嘎子,你知道为什么你三十岁长得像五十岁吗?”

“为什么?”

王晰就等着他这一句,慢悠悠道:“因为你三十岁的人,操五十岁的心。”

阿云嘎:……

王晰又胜一轮,心情顿时变好,伸伸腿放松,开始看电视。

过了一会阿云嘎试图继续话题:“我去过香山。”

“废话,香山谁没去过——哥也去过啊!”王晰继续看电视。

阿云嘎想了想:“我还去过武当山。”

王晰把视线从电视上挪开:“怎么样?”

“挺高的……”

王晰:……

“这个词汇量,在小学生里算是不错的了。”网瘾中年王晰积极运用网游流行骂人词汇打压二外选手阿云嘎。

阿云嘎被他怼惯了,撇撇嘴继续说:“有一个地方叫万山来朝,就是你站在那里,看到的都是山,像是一万座山捧着你。”

“……有一座香叫龙头香,立在悬崖绝壁上,上香的人从一块石头过去,下面就是悬空的万丈深渊。有人说只有心意纯正心无杂念的人可以回来。”

阿云嘎像背导游词,只说景物,不说自己。不说是和什么人去,也不说玩得开不开心。

王晰拿脚踢他:“那你干啥了?”

“我爬山啊。”

“就爬山啊?”。“

“就爬山啊。”

“……”王晰觉得自己今晚跟他聊天就是个错误,作势要往后躺,“行了不聊了,我睡了,88。“

阿云嘎倒是很当真,把他的手拿到自己腿上,这次不敢久拿,到了以后立刻放开。只是松开以后、放开以前又忍不住收紧,很快、很轻地一下。太快太轻,像神经反射或者肌肉记忆——是主观意识之外的东西。

阿云嘎说:“你睡吧,我就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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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冬腊月,风雪渐紧。毕业大戏紧锣密鼓,阿云嘎反串女角——又不是完全的“女性角色”,是一个变成女人的男人,是最特别的男人,也是最特别的女人。

压力山大,阿云嘎连休息间隙都要靠着窗边压腿。

外面白茫茫一片,阿云嘎望见一个很熟悉的身影走在雪地里——他们那时已经很熟悉了。

晰哥?他怎么来我们学校了?

阿云嘎愣了一下,看见他无由来就很高兴,连训练劳累都不在意,立刻冲下楼一边喊他一边往前跑。

周末的校园很安静,雪色空明,没有太阳却有天光,照得世界都很澄静。

快追上的时候王晰才听见,迟钝地转过身来,眼泪慢半拍地落下来。

阿云嘎的脚步一下停了,他身上还穿着戏服,是一件有白色绒毛边的红色外套裙,带着苞苞头假发,俨然是一个温暖快乐的圣诞姐姐。

他简直是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好像王晰随时要喊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王晰当然没有这样喊,他盯着圣诞小姐好半晌才发现是“这个阿云嘎”,一下子眼睛都瞪大了:“嘎子……你咋穿这样了?”

阿云嘎觉得原本存在王晰身上的那种气息一下消散了很多。

“我在排练呢,就是《吉屋出租》啊,你说要来看的那个。”阿云嘎敢把步子迈大了一点,走到他面前去,凑上去捧起他的脸。

王晰心里头一惊,有点被这个动作吓到了,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强忍着没躲。

“干啥呢你?”语气强硬,眼神躲闪。

阿云嘎靠过去,与他额头相抵,说:“不要哭。”

王晰本来已经停止的眼泪瞬间掉下来,他连忙别过脸去,快速用袖子擦掉。

阿云嘎仍然捧着他的脸,却很温柔,丝毫没有限制他的动作半点。王晰那时候年纪也还不大,还没有能够在比自己小的人面前坦然地落泪。

他当然可以故作凶恶地推开阿云嘎,很多年轻的小男生都是这样做的。

可是他没有,不是因为他不是年轻的小男生,是因为他不想推开阿云嘎。他难过又窘迫,只好恶狠狠地一把将阿云嘎扯过来,避开面目相视,冲撞彼此的胸膛。

很热、很宽阔的、男人的胸膛,跳动着年轻有力的心脏,鲜活的生命震动穿透毛衣和外套传递到另一个人身上。

阿云嘎顺着摸他的后背,王晰很想问你在内蒙是不是都这么摸羊。后来没问,觉得太破坏气氛。

王晰靠在他肩膀上小声说:“你咋穿这样啊?”

阿云嘎也靠在他肩膀上小声答:“我在排练啊。”

雪片纷纷扬扬的从他眼前掠过,王晰心想,你要真是个女孩该多好啊。

抱了一会王晰觉得太怪了,两个男的抱这么久干啥?立马就放开了。阿云嘎心里可能觉得抱男人跟抱羊没差别,一点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王晰在心里叹一口气,心想文化差异真可怕。

“你穿这样不冷啊?”

“不冷啊,我刚刚跳舞还觉得热。”

“那你不跳舞还这么穿,穿个——”王晰不知道这个该叫裙子还是叫外套,目光往下,又看见他的腿,“你咋穿个——这个!你脚别冻僵了!”

“不冷啊,我们班女同学说可以多穿几层丝袜,还真挺保暖哒!”

说着阿云嘎踢踢腿,又细又长,王晰差点觉得北风过来能把他腿吹折了。

“排练不都随便穿穿的?你咋装备这么全啊?”

阿云嘎有点不好意思:“要进入角色嘛……我跟你说过那个角色啦,变装皇后,和普通人不一样的嘛。”

王晰给他竖拇指,心想你哪是普通人,零下十几度穿着短裙丝袜在雪地里跑来跑去,你是真的勇士。

嫌弃归嫌弃,王晰脱大衣的动作麻溜得不行,“行了行了,别得瑟了,穿上。”

“不行不行!”阿云嘎看他里面就穿一件毛衣,连忙摆手推却,“我回去就不冷了!不不不!不行!”

王晰给他套衣服的动作停下来,抬头看他一眼,很冷清地笑了:“你也说不行啊?”

顿时阿云嘎觉得他刚才一个人走在雪地里那种气息又回来了,看上去淡淡的,但是骨头缝里长出很多寂寥。

阿云嘎不知道自己是哪一个字哪一个动作触动了他,霎时间一动也不敢动。

王晰浑然不觉他的心理活动,把衣服搭他肩膀上,弯腰替他把两边衣服掖好,絮絮叨叨说年轻人不要仗着自己身体好,穿得那么少在雪地里跑,腿要注意保暖,尤其是这个关节(说着特地敲了敲他膝盖),不然以后老了有得你疼的。

阿云嘎一边听他念一边把他头发上的雪花摘去,王晰捂着帽子躲开说头没洗呢,油。

“晰哥懂得真多。”

“那必须的!行了,回吧,同学等着你呢。”王晰吸吸鼻子,声音有点瓮。

阿云嘎真怕他受冻,还想再说动说动这大衣的归属:“那要不……”

王晰抬手作势要削他:“想说啥你说!”

阿云嘎撇撇嘴:“那我走了啊。”

“去吧去吧,你下来也不知道拿把伞。”王晰赶他,差点还想把帽子给他,阿云嘎没要。他悻悻戴上帽子,刚想说我们俩大老爷们在雪地里磨磨唧唧的,还搞上十八相送了?刚要说出口又觉得有点怪,生怕说中什么本来不存在的东西,赶紧闭嘴。

阿云嘎就穿着大衣走了,大衣不够长,还是露出一截小腿,小腿很细,像小麻雀,踩在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

王晰看着他背影,心口好像还留有他的温度。

他忍不住想,如果嘎嘎真是个女孩子就好了,那我肯定……

他没敢再往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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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年的冬天,长沙下雪了。

梅溪湖三十六个人差不多一半有外国生活的经历,另一半也跟随改革开放的时代步伐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说人话就是圣诞节前夕大家出去搓了一顿。

都是搞声乐的,知道嗓子金贵,橙汁可乐牛奶点得比酒还多。

事情是在郑云龙身上开始的。

饭吃得差不多以后,蔡程昱又开始了“什么叫酒量”行动——大家已经把这当固定节目了,蔡程昱算啥啊,十个蔡程昱在郑云龙面前都翻不起水花。

郑云龙都还没拿正眼瞧他,他就已经瘫到沙发上去了。

本来这个节目到这里就结束了,结果以黄子皮凡为首的1975,迈着他们稳健的步伐,向郑云龙走来了。

郑云龙瞄他们一眼,行呗。

战术大师张超凭借优秀的逻辑说服了大家,这是车轮战。

行呗。郑云龙懒得反驳,他觉得反驳的功夫那四个就该趴下了。

没想到的是张超眼看我军将领损伤过半,跟黄子一琢磨,开溜回来带上了外援高杨。

高杨人很清秀,白白净净的。

郑云龙莫名其妙。

黄子张超捧逗哏。黄子说,高杨,厉害。张超说,高杨,新疆的。

明白了。

1975和蔡程昱趴成一排了以后,场面开始火热。

等郑云龙高杨双双晕乎的时候,场子里已经趴了一圈人了。

一清点,差不多一半清醒一半醉。正好一个醒的带一个醉的。

阿云嘎是醒的,王晰也是醒的。大家都默认阿云嘎带郑云龙,倒是蔡蔡,相熟的全醉倒了,最后还得隔壁老王去带。

王晰把沙发上的蔡程昱叫起来,蔡程昱一醒来看见是王晰,笑呵呵地问:“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王晰:“蔡蔡啊咱不问了,咱先回去好不好?”

蔡程昱发出high C的声音:“你问!你为什么不问!!!”

王晰本来离他很近,耳边突然这么一炸给他吓得差点跳起来:“问问问!”

还没来得及问,阿云嘎一只手把蔡程昱提溜起来了。

蔡程昱一看见郑云龙就嚎龙哥呜呜呜呜呜。

王晰看着阿云嘎左手一棵蔡右手一条龙,耳边是high C自带混响的呜呜呜呜呜,觉得头好大。

阿云嘎说:一起打车吧?

王晰说:你一带二行吗你?那个小的我来吧。

眼看包厢里没人了,郑云龙站直了说:我没醉。

王晰:……郑云龙,你行,你就这么祸害人家小孩。

郑云龙歪头:你说高杨?他也没醉啊。

城市套路深,王晰瑞斯拜。

 

四个人正好一辆车,蔡程昱已经喝胡了,郑云龙没醉,但也有点上头,阿云嘎坐在后面料理他俩,让王晰去前面坐。

王晰当热心大哥多,第一次有当甩手掌柜的待遇。不太习惯,还是说:要不然让龙儿坐前边?

这样自己还能帮忙顾着点蔡蔡。

阿云嘎看着他:那你坐我旁边。

坐副驾也挺好。

最后上车蔡程昱坐中间,扒着郑云龙叽叽咕咕郑云龙我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叫酒量。

郑云龙眼皮一撩,指着阿云嘎:郑云龙在那呢。

蔡程昱这孩子比较天真,一听这话转头就抱住了阿云嘎。阿云嘎不太习惯跟人这么亲密,潜意识里又格外介意在王晰面前跟别人搂那么紧,整个人快贴到车门上了。

阿云嘎一路上盯着前面座位,后面闹这么大动静王晰从来就没回过头。

郑云龙看着整天困兮兮的,其实门儿清。慢慢把蔡程昱拉回来,懒洋洋地说了一声:“嘎子啊,你这怪不得被带话题。”

“什么?”

“上联:阿云嘎为什么嫌弃蔡程昱。下联:王晰为什么讨厌阿云嘎。”

说完这句话车里安静了一刻。王晰听到自己名字下意识回头,从眼角到瞳仁,转动着,一瞬间被阿云嘎的目光剐了一刀,刀口平整光滑。

王晰突然觉得眼睛很痛,是几乎要失明的痛。

他以前看武侠小说,说如果刀够快的话,被杀的人会先听到血喷出来的声音,之后才会觉得痛。

好像很多年前就受了伤,后来终于觉得很痛。

可是那时真的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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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晰接到过一次阿云嘎的电话,在凌晨一点。他开车过去,阿云嘎佝偻着坐在公交站的长椅上,王晰轻声叫他的名字,阿云嘎抬起头,脸上湿漉漉的,伸手一摸,都是冷汗。

王晰急得不行,一看阿云嘎捂着胃,又闻到酒味就明白了。要捞他去医院,阿云嘎拉着他不愿意走,王晰以为他是疼的,一边哄着他去医院就没事了,一边蹲下来要背他。

阿云嘎抱住他的腰,说晰哥我不想去医院。

王晰说没事的,别怕,哥在呢。

阿云嘎埋在他背后,一直摇头,说我不想去医院,你陪我坐一会就好了。

王晰心口又酸又软,哑着声音说好。

夜班公交两个小时一班,站牌下只有他们俩。王晰坐在长椅这头,阿云嘎弓腰蜷腿,枕在他大腿上,身上披着王晰的衣服。

在此之前王晰从来不知道自己能这么心疼一个人,甚至觉得自己替他受痛都还比现在好过一点。

可是偏偏是这时候,他除了能让心上的男孩靠一靠,别的什么也没能力做。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亮,长椅后面的广告牌也很亮,远处的霓虹灯很亮,他腿上的男孩度过的夜晚却太黑太漫长。

 

那天晚上王晰没再跑车,他把阿云嘎带回了他的出租屋。

客厅的合租住户呼呼大睡,隔壁房间住的小白领还在做报表,北上考研的大学生在阳台上戴着耳机边听英语边抽烟,王晰扶着阿云嘎溜进去,两个人都轻手轻脚。

那时候阿云嘎已经没那么难受了,被王晰塞到床上拿被子裹成一团。

他看王晰在小小的房间里忙来忙去,问你在干嘛呢。

王晰烧了壶水,去翻药,热水兑一半冷水让他送药。

王晰把滚水灌进热水袋里,跟他说:你捂一捂舒服点。你要是在外面没有热水袋,可以用矿泉水瓶,但是要记得留三分之一的冷水,再加开水,不然塑料瓶会烫坏的。

阿云嘎说哦,又问,今晚我们怎么睡啊?

王晰忙完大半夜也累得不行,往床上一躺——阿云嘎一直给他留着半边位置。

“我这地太脏,睡不了,只能我俩今晚凑活着挤一下单人床了。”

阿云嘎说哦,笑得眼睛弯弯的。

单人床确实窄,两个人平躺都会撞肩膀。这会两个人都侧着,面对面,对方就近在咫尺。

王晰看了很气,笑笑笑,你还好意思笑!你今晚咋喝这么多啊?

阿云嘎说你别生气,下次不会了。

王晰正想再骂,突然福至心灵:上一次你坐在路边——是不是也喝多了胃疼?

阿云嘎不想说是让他担心,也不想说不是骗他,只好说“我不记得了”。

草原的儿子也学会了汉人狡猾的小把戏。

王晰很想数落他两句,但一个是不忍心,一个是他笑点低,看见别人笑自己也想笑。一开口刚要骂人就噗一声漏了气,自己也笑得眯眼睛。

阿云嘎一直觉得王晰特逗,其实王晰也觉得阿云嘎很逗。

笑完之后王晰说:嘎嘎,我要走了。

阿云嘎愣了一下:你去哪?

王晰翻身躺平:我本来以为我不行,后来发现其实行的。所以我要离开北京了,跟着部/队走,去哪里还不一定。

阿云嘎沉默了一会,王晰悄悄攥紧拳头,心在黑夜里跳得很快。

他很紧张,绷着身体等一个回答。

最后阿云嘎说:你当然是行的。走之前,我给你践行。

王晰一颗心终于落地,他不知道是开心还是什么别的,有一点东西很隐约,他装作没有察觉,故意视而不见。

王晰回他说:“一定。”

他想,这才是意料之中。

 

 

=

 

 

之后的时间过得很快。

离京日期比他想象得早。王晰没赶上阿云嘎的毕业演出,去看过他们排练,排练还是彩排他不记得了。他记得是排练,可是所有演员又都穿着正式的演出服,像一次彩排,这让他的记忆变得混乱。

是什么不重要了,但看过一次。看完他们去逛北京,傍晚的时候坐在美术馆门口的台阶上喝啤酒,对面琉璃厂的屋顶在夕阳下很漂亮。

阿云嘎说到马和狼,山和火神,还说到他死去的哥哥,在书报亭关门的那年。

云层很高,天空是温柔的蓝,咸蛋黄一样的太阳慢慢消失在城际线。

那时候美术馆已经到闭馆时间了,内蒙古的人喝酒喜欢唱歌,阿云嘎在台阶上唱了两句,惊飞檐角的白鸽。

王晰问他你毕业打算怎么办?还留北京吗?

阿云嘎说想留。在找房子,都很贵。

王晰想了想说,那你要不先住我那吧,反正我也要走了。我那边小是小了点,但是很便宜。

阿云嘎说好啊。

王晰离开前十天,阿云嘎搬了个小行军床进来,摆在单人床边,把九平米房间挤得满满当当。两个男人要是迎面走还得侧身给对方让路。

一直到最后一天,王晰跟合租室友关系还算不错,这十天平白多添一个住客很难说没对别人造成麻烦,也怀着或者他们以后跟嘎嘎都在一个屋檐下的想法,大家在屋子里吃了最后一顿。

王晰阿云嘎下午去买菜,晚上六个人围着在客厅吃火锅,在场没有女同志不用在意形象,各个吃得满嘴红油一脑门汗。

好话说过一圈,无非是一帆风顺飞黄腾达出人头地,大家甚至不用分清王晰是去做跑车还是去唱歌,在绝大多数人眼里这些职业都只是赚钱谋生的手段,在本质上是没有差别的。

但这对王晰有差别,对阿云嘎也有差别。

吃完饭他俩回到屋子里,两个人都喝了一点酒。王晰不能不喝,阿云嘎看不懂这些,见王晰喝也跟着喝而已。

王晰买菜洗菜七七八八忙了半天,累得不行,瘫在床头说:你胃不好别喝酒了,能不喝就不喝,真要喝就机灵点,以后我没法半夜去接你了,北京打车可贵,看到计价表你就知道想哥了。

其实有点舍不得,可能比有点还要多。王晰不会依依惜别折柳送别,只能说别的话。

阿云嘎过来跟他并排坐着,头靠着他的头。

这回王晰躲开了,说你不要老靠别人的头。

阿云嘎问为什么,王晰总不能说这样我老想亲你吧,只能呃呃呃把话题飘过去。

过了一会王晰又幽幽地说:“嘎子啊,出门在外,要保护好自己。”他没夸过阿云嘎好看,因为怼惯了,舍不下面子再夸这种“娘们兮兮”的优点。

阿云嘎:?

王晰越想越气,心想怎么一天到晚就我跟个汽水一样天天冒气泡,你这当事人啥反应没有呢?想着想着就踢了阿云嘎小腿一脚。

阿云嘎:???

王晰心累,捡衣服去洗澡了。

洗完回来看见阿云嘎闭着眼睛笑,吓得他以为中邪了,走过来才发现他有点醉。

王晰摸他的脸,热热的,问他:“你醒着吗?”

阿云嘎点头。

“你笑什么?”

阿云嘎从床上跳起来,眼睛亮得灼人。

“我想到了!”

“你想到什么了?”

“ᠤᠷᠲᠤ ᠨᠠᠰᠤᠯᠠᠵᠤ ᠤᠳᠠᠭᠠᠨ ᠵᠢᠷᠭᠠᠬᠤ ᠪᠣᠯᠲᠤᠭᠠᠶ”

“什么意思?”王晰懵了。

原来阿云嘎一直想给他一句祝词,他不想说那些人说过的,也不想表达那些人表达的意思。他想给王晰一句最好的祝词,可是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来。

他来北京快四年了,很多时候连梦里头的人都讲普通话,这次喝了酒,脑子里只有蒙语了。他当然没醉,只是有一点发热,甚至比平时还要清醒。

阿云嘎用他最亲切熟悉的语言说了他想说的,却不知道怎么翻译成中文,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王晰心里突然泛上来一个很小的气泡,是一个猜想,理智告诉他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感性却把一整片海洋忽略,对焦在一个小小气泡。

王晰又在等他的答案。

阿云嘎被他注视着,却迟迟无法调整语言系统去告诉他这句话的意思,王晰的目光专注而怀有某种隐秘的期待,这让他有些不好意思,想碰一碰他的额头讨饶。

但王晰亲吻了他。

 

一个热烈、缱绻的吻。

王晰放开他的时候,阿云嘎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王晰看清了他脸上受惊吓的表情,说对不起,我不是……一时冲动。

对王晰来说,这就是故事的全部。在开始前就已经结束了。

 

 

=

 

 

阿云嘎曾经也以为,那个蒸腾过水蒸气和酒精的小房间就是最后的句点。后来——记不得确切的时间,但已经久到王晰的租约到期,阿云嘎正式作为租房合同上的房客住进那间九平米的房间里。

他常常想起王晰,像想念亲近的伙伴、亲切的哥哥一样想起他。

他想过和王晰联系,却只是盯着联系人的号码很久,然后关掉手机。

直到有一天,他工作完回来在楼下的小饭店吃水饺,这家水饺面皮筋道肉馅饱满,阿云嘎突然觉得王晰会喜欢韭菜鸡蛋馅的,抬手想叫老板娘打包二两,话没说出口突然想起王晰已经走了。

他招人的手慢慢放下来,突然有点不舒服,他以为是工作太累了,忍着又吃了几个饺子。终于吃不下去,浑浑噩噩回到了出租屋。

灯也没开,阿云嘎倒在床上,觉得胃一阵阵地收紧。不痛,但是让人无法忽视。房间里的一切,旧衣柜、单人床、被上一个住客乱涂乱画的小圆桌、王晰买的热水壶、积灰的电风扇、乱七八糟的电线头、王晰留下来的半包茶叶、有裂痕的镜子、掉粉的墙……那些东西交织成一张网,不声不响地绞死它们俘获的猎物。

阿云嘎罹患了一场高热。

烧灼的画面里,有他哥哥的火,草原上的火,烧到北京剩下小小一点,火越来越近,才发现是出租车的灯。灯一直亮,变成一条河流,河流暗下去,河面上亮起花灯,花灯飘飘摇摇,又变成雪落下来,有个人从雪里走过来,路过他身边往前走了。阿云嘎想追上去,脚却陷在雪地里拔不出来,他想喊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画面浮浮沉沉,阿云嘎反复醒醒睡睡,侧着睡的时候看到床边很空落。其实以九平米的房间来看,那一小块地方是怎么也算不上空落的——如果那里没有塞进过一个行军床的话。

阿云嘎很瘦,贴着墙睡到最边边,连单人床都能被他空出一半有余。他头脑昏沉,不敢再想,生怕觉得这里应该有多一个人,只能蒙头大睡。

却不能完全如愿,他很难受,说不出具体是哪里难受,总归难睡,只能徘徊在半梦半醒之间。黑暗里还有很多很多碎片,故事会和老冰棍,车铃和下课铃,天边的鸽子和远山的羊,乌兰巴托的夜和黑框眼镜,吉屋出租和一个吻。

有个人真的给过他一个吻,不是剧情里的漂亮角色,是这个阿云嘎。

他从来没有一千个吻,只有唯一的一个。

只有过唯一的一个。

 

 

=

 

 

阿云嘎想过弥补。

阿云嘎想跟他说,我不是不喜欢你。

双重否定在汉语里是肯定的意思,所以简单一点来说,就是我喜欢你。当然不一定要在口头上这么说,只是要表达出来——让他知道就好。

ᠪᠢ ᠴᠢᠮ᠎ᠠ ᠳᠤ ᠬᠠᠢᠷᠠᠲᠠᠢ,他甚至没用自己的语言这样对人说过。

阿云嘎终于拨出了通讯录里那个号码,可是电话那头已经换了主人。没有关系,他们总还在一个圈子里,王晰有几年跟着海政演出,拿到新号码稍微有点曲折,但还是拿到了。

阿云嘎给他打电话,头两次不在服务区,第三次接了,男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喂,哪位?

当然是王晰,是阿云嘎很早之前就夸过很多遍好听的声音。

他只是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

没有人应答,王晰很快就挂了电话,阿云嘎看着通话记录呆了一会,慢慢摸着打字给他发短信。

两个人就这样恢复了联系。

阿云嘎想,重要的事情还是要当面说,何况他们也很久没有见面了。他在下个月某晚会的嘉宾名单上看到了王晰,结果那次晚会因不可抗力取消了;另外有他们分别参加的两个节目在同一个城市举办,原本也可以见面,结果暴雪无限延迟了起飞航班,节目单上划掉一个人的名字。

等到阿云嘎真正见到王晰已经是他们恢复联络的半年后了。他们在后台拥抱,两个人都穿着演出服,英气挺拔,久别重逢式的、很重的拥抱。

阿云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除了爱情之外,他们首先拥有的是深厚的友情。他们一直聊,还约好等节目结束去吃宵夜——直到王晰接了一个电话,完了跟阿云嘎开玩笑说,女朋友查岗。

阿云嘎才突然发现他手上戴了一枚戒指,王晰注意到他目光,连忙改口道:哦,是准太太了。

半年不是很长,可是半年半年又半年——就像不可抗力和暴雪,这些都不能使他们不再见,只是延迟、延迟。水饺店在延迟,旧号码在延迟,慰问演出在延迟,晚会在延迟,服务区在延迟,阿云嘎搬新房子也在延迟。

他们都太忙了,尤其是阿云嘎,他唱歌、参加比赛、演网剧、拍广告、演音乐剧,什么都做,忙起来常常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那天晚上阿云嘎回去躺在沙发上,才发现原来时间过得这样快。

从哪个节点开始,你就已经注定要离开我了呢?

 

有人说他单纯,有人说他有野心。阿云嘎是清纯又桀骜的闪电,迅疾地划破天际。只是他那时候太年轻,还不懂得怎样降落,一座山耸立在地尽头,他怕山崩裂,也怕自己粉碎,只好躲开。等到他可以做最狂烈的绕指柔,那个人却不会再对他伸出手了。

 

 

=

 

 

王晰结婚给他送过请柬,阿云嘎说有演出不能出席,祝晰哥嫂子百年好合。

演出完没多久他去了武当山,站在龙头香前看着下面的绝壁,旁边的老人说只有心意极纯正的人才不会望见悬崖就乱了心神。阿云嘎突然开始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想自己如果念着王晰去进香会不会掉下去。

他不懂异教神的“心意纯正”。

傍晚他去爬山,天边云气晦暗,眼看要下雨。那时节不是旅游旺季,路上很快只剩下他一个人,他面朝着山谷,看见闪电在不远处落下,整个山谷回荡着破碎的雷声。

他站在崖壁前冲着群山呼喝,胸膛里有风回响。

 

王晰也去过内蒙古,阿云嘎出生的地方。他一直以为很远,其实北京坐火车到呼和浩特才九十块钱。

他是跟海政到额济纳旗做慰问演出,有当地向导带着。晚上他们坐在篝火前面,当地人请他们吃手抓肉喝咸奶茶,蒙人很爱唱歌,他们就围着篝火说说唱唱。向导是个很热心的大爷,正好坐在王晰身边,两个人聊了一会,大爷主动要教他说蒙语。

你好、再见、我爱你。ᠲᠡᠷᠡ、ᠵᠠ、ᠪᠢ ᠴᠢᠮ᠎ᠠ ᠳᠤ ᠬᠠᠢᠷᠠᠲᠠᠢ,异乡人最常问的三句。

王晰跟着他说,我爱你太长了,说不来,你好再见也是说过就忘。与汉语和东北话没有一点相似,太难说了。

说着说着王晰突然想起那句话,下一秒就磕磕巴巴地把腾格里什么恩和什么哦瑞说了出来,很拗口,说一句话像开推土机突突突突,他自己说完都觉得羞愧。

没想到大爷很流利接了话:“ᠤᠷᠲᠤ ᠨᠠᠰᠤᠯᠠᠵᠤ ᠤᠳᠠᠭᠠᠨ ᠵᠢᠷᠭᠠᠬᠤ ᠪᠣᠯᠲᠤᠭᠠᠶ”

王晰点头:“对对对,就是这句。”

大爷笑眯眯地跟他解释:“这是我们这边的祝福语,翻译做汉语就是……长生天保佑你平安快乐。”

大爷开始脑补浪漫故事:“你的‘你好’和‘再见’都说得很好啊,为什么偏偏不说‘我爱你’呢?是不是只愿意和祝你平安快乐的人说呢?“

王晰差点一口奶茶喷出来,刚想解释又被呛住,咳咳咳。

大爷给他拍后背顺气,乐呵呵道:“不想和我这个糟老头子说没关系,但她一定会想听的。记住了,是ᠪᠢ ᠴᠢᠮ᠎ᠠ ᠳᠤᠬᠠᠢᠷᠠᠲᠠᠢ”

 

 

=

 

 

谁也不知道一个连热搜都买不起的小糊综到后期怎么就翻了风向,口碑和关注度一路直线上升。一伙专注音乐剧、歌剧的年青人向来算不上主流,在此之前也没有受到很多人喜欢。王晰是唱流行的,低音却绝不算流行。大家各有境遇,却有极深共鸣,一群人聚在一起,放声歌唱、举杯共祝,有理想、有抱负、有才气、有远大前程。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最后那天大家都很动情,连阿云嘎都喝了一些酒。他胃不好,很早之前就很少喝酒了。蔡程昱眼泪含含地说龙哥我还没喝赢你呢,我还有机会能喝赢你吗。郑云龙难免有些感动,语气难得温柔,说下辈子吧。

学生少年抱成一团,都很年轻,情谊最真诚。

大家三三两两或者成群结队,最后不知道怎么,只剩下王晰和阿云嘎一起走。

他俩慢慢在长沙冬天的街头走着,路灯昏黄,南方的天空黑得不彻底,总带着一丝丝被掩盖的隐约艳色,乌云看不清晰,月亮像磨了砂,公交站的广告牌因为电频不稳一闪一闪。

路过一个小公园的时候王晰问他,你是不是胃疼?

阿云嘎愣了一下,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以为自己遮掩病痛的能力已经足够强,何况这压根算不上什么病痛,只是有一点不舒服而已。

王晰四下望望,看见公园的长椅:“你平常走路不这样。走吧,过去休息一下。”

他们坐在长椅上,可能因为天气太冷,公园里没有什么人。

阿云嘎手肘压在膝头,身体前倾,这是个相对舒服的姿势。王晰端正地坐在长椅另一边,两人间隔着很长的空位。

后来阿云嘎终于问他:“我能靠你一会吗?”

声音沙哑。

王晰说:“好啊。”

阿云嘎靠在他的腿上,觉得眼眶很干。

一直没有人说话,只有北风萧瑟,林木呼啸。枯叶被吹落,落到阿云嘎身上,王晰替他摘去了。

“晰哥。”

有一个问题阿云嘎想了很久,没有答案,他本来没打算问出口,可能夜晚太过安静,需要什么打破这安静。

“如果当初我没有退那一步,现在会不会不一样?”

咻——砰!

巨大的烟花尖叫着窜上天空,轰然绽开耀眼的火花。

王晰忍不住抬头看,黑夜被荧火点亮。

“嗯?”他之前听见阿云嘎叫他,看完一眼又赶快低头,等他下半句话。

阿云嘎笑着摇头,天幕星火都落在他的眼睛里。

他看见王晰低着头看他,身后是无尽天空,绚烂的烟花一簇簇盛放。

阿云嘎轻轻说,ᠪᠢ ᠴᠢᠮ᠎ᠠ ᠳᠤ ᠬᠠᠢᠷᠠᠲᠠᠢ

王晰愣了一下,笑了。

“你也平安快乐。”

 

 






 

 

 

后记:

 

“时隔多年,这次的《往日时光》再合作,歌曲里浓厚的情感打动了众多听众,那么在你的人生中,是不是真的有过这样的故事呢?”

男人沉思着,短暂地陷入了一段回忆,好像搜索无果,他很快地笑了,眼角温柔的漾起细细的皱纹。

“可能是可以有的吧——我不记得了。“

 





END.





这篇文的想法来源于风和日暖太太的这篇博和林宥嘉《心酸》里的一句歌词。也谢谢 陈翎 姑娘跟我说一些蒙族的事情。

当初一起磕的同好很多已经爬墙了,这一篇我自觉写得很混乱,字数过长,可能并没有很多姑娘会看到这里。谢谢你愿意花时间看完,谢谢你还在。

很想听听你的想法,希望能够得到一些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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